几乎让我魂归西天的可怕住院经历

　　我一生住过三次院，都和医生不欢而散，都活得好好的没有死。第一次院是1978年，当时一个电石桶身边炸了，双目像鱼煮熟一样只见白眼珠子，真真实实地瞎了。武汉青年报那时登了这件事，为我惋惜，说一个前途无量的文学青年，哪里坏了都可以，怎么瞎了眼睛？我自己也觉得倒霉，心想，缺胳臂少腿也行，怎么偏偏少了既可以洞察世界、又可以暗送秋波的眼睛？不过眼瞎了，人还在，心不死，香烟是绝对的照抽不误的。医生说，你不想眼睛好吗？鼻孔通泪道，抽烟薰眼！我心里嘀咕：不抽就好得了？我就抽烟这么个爱好，总不能因为老天和我过不去我就自己和自己过不去吧？去他娘的，要瞎跑不脱，该抽还得抽！也怪，我就这么大张旗鼓地抽，抽着抽着，眼睛居然好了。我现在的视力还一点有零，报上登的八卦文章，地上掉的钞票银两，一概看得清清楚楚。

　　那次住院，本该住半年，结果四个月就溜之乎也。我死活不听医生和单位和亲友劝告，高低要在家里打针。固执的原因，不是节约银子，是非常非常地不佩服医生，以为他们和算命的唯一的不同是算命的是翻着相书胡说八道，他们是翻着医书信口开河。我作为一个写小说的非常清楚，我有些哄得人家流泪的小说，里面并没有催泪炸弹，就一些扯蛋。天下知识一般，没什么值得玄虚的。我的医学虚无主义那次还真的应了验，依据是眼睛好了，也是因为好，我从此更不信住院了。

　　因此在公元1996年第二次住院时，我完全打了晃晃。这次住院是胃病，下面拉黑便，口里吐猪肝颜色一样的带血的水。胃镜报告说，我那个小小的胃，基本是个鱼网，有五处溃疡，处处要命，比如，胃窦，喷门，幽门、十二指肠、胃尾，全部是些癌症热爱的地方，手术难分东南西北。虽然如此，办法也有，割它一个四分之三，说不定能够捡条性命。我就问可会失败，不直答，要我认真地学一学那个一定得填的病危通知单。我再问，最轻的失败会如何如何，话油滑了，意思是顶多肠子粘连粘连，肚子上接根进食的管子，食也就是那种稀稀汤汤的“流质”。我一听就笑了，既然这样找死，不如死悲壮些，免得上那些刀子管子，求个全尸，好歹还一个父母皮肉，包些骨头。我就宁死不肯开刀，哪怕亲友们用红包请来个武汉市最最有名的刀斧手。不开刀还不说，三天吊针打完，鞋子一蹭，我悄悄地溜了。溜到家中，买一些洛赛克丸，自作主张地吃将起来。我大概吃了五瓶，吃法是自由式，也不讲准不准时，剂不剂量，想起来只管往口里塞它几片。奇怪，塞着塞着，那破胃竟然争气地完全好了，能吃辣椒，兼喝烧酒。我那次胃镜是武汉市中医院一个叫刘邦伟的朋友做的，做的绝对准确，他现在发了，是武汉市昆仑集团的大老板。他还真该发，因为他在我眼里就一个公子哥儿，我从来不把他当什么医生，事情就该这么地南辕北辙——都不把医疗当事，我好他发。

　　轮到第三次住院，可想而知，我会有怎样的虔诚了。那是2004年，腰疼得要命，不用说，一去就给人家的住院部收了。种种检查显示，腰椎增生了一点骨头。病床也就干干净净地铺了，量烧的温度计和治疗的中药水也就给端上来了，事情满像回事情。但且慢，我的医学虚无主义又犯了，问管床医生，中药和温度计与骨头有什么关系？医生给问得一愣一愣，接着皱眉头，接着倒抽冷气：你想要什么关系？我说，比如针灸啊，拔火罐啊，好歹靠近骨头，比这种玩法来得实在。他说，那你就去实在你的吧；我说OK，立马卷铺盖走人。我出去到一个盲人按摩铺子，就每天一个钟头地按了起来，共按十天，其中一天是按摩酬宾，不按骨头，就那么舒舒服服地泡脚捏脚。不过稀奇的是，捏捏按按之间，那腰居然好了，也不疼不痒，也不肥不瘦。等到拍片子复查，我有心要让那位医生大吃一惊，特地拿给他看，他还真的吃了一惊。看着骨头正常的片子，沉思片刻，酸酸道，你找了哪位有名的教授？我说，盲教授；他说，有这么个怪姓吗？我说，当然有，有许多盲人瞎马的教授，因此有盲教授。

　　我才不告诉他哩，这是生命机密。我的意思是，如今之教授，哪怕如江湖之大侠，也是不能够胡乱轻信的。江湖武功太多了，金庸笔下，就有东邪、西毒、南帝、北丐，一个个都身怀什么“降龙十八掌”、“一指阳”之类的盖世奇才和通天绝技，要信，你信不完，眼花缭乱还会摆带拉稀。你身体就一个你的地盘，你最好学一学当今最时髦的语录——“你的地盘你作主”。你高低一个活人，生下来就会吃喝拉撒，实在用不着要人教你如何呼吸心跳，如何拉屎撒尿。你其实也是有武功的，精血气神，君臣主配，一一祖传秘方，上帝阿拉给的，如老顽童周伯通的功夫，查不出何门何派，实际精鹜八极，通达天理，因其一个混沌，故而战无不胜，延绵千年，总有办法以一息之气和一脉尚存为生命开辟道路。知道这一点，就应该知道，苟若有病，首先要做的是调动自己的功夫体系，书本说法，叫做免疫力和生命力。你绝对不能轻信他人的胡说八道，来一个开门楫盗，自己废了自己的武功。

　　这里大谈废不废自己的武功，当然是有所指的。简单说，关于武功的感慨，来自于最近的一次看望朋友。这个朋友是一个大企业的老板，一生颇多运气财气加霸气，有一点清醒，有一点精细，平时要想忽悠，谈都不谈。可惜的是，去年到今年，他楞是被做倒了，恹乎乎地躺倒在住院部的病床之上。

　　我不否认他真个有病，吃五谷六米，人没有不生病的。问题是究竟多大的病？是不是非要住院？住院又好了没有？有关状况是他一开始也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大病，不过是中国百分之八十的人都有的胃病，不比我严重，大可以糊里糊涂、浑浑噩噩地像我那样“保守疗法”，让自己的武功去“废”那个病魔，末了莫名其妙地大获全胜。可惜的是，他住了院，住院的重要原因是周围人要他“珍重自己”、“保重龙体”。提到“龙体”，他在公司也还真算个真命天子，平时经常有人称他“陛下”，称他上班为“上朝”，称他批文件为“批折子”。种种马屁加牛皮的把戏，有点儿肉麻，有点儿受用，又有点儿居心叵测般的怪怪的。

　　总而言之，不忍心拂人家的“好意”，他住进了医院。不久第一次手术，死去活来，胃切个四分之三；不久病情加重，大出血，连输带换地输了一万多CC血。几十万开销的结果，是壮硕的身子瘦得不到九十斤，形容枯槁，销魂得很。如果说还有第二个结果的话，那就是住院后的感悟——“到这里来的人，不是被整死的就是被吓死的”！

　　“整”和“诊”仅一字之差，照说，以后，他不会轻易住院的吧？遗憾的是，过不了几个月，在“好意”的劝说下，他肚子有点疼，又住进了医院。我的有关看望是在这次住院之后，去时，他满头青丝白了，比伍子胥过昭关一夜白头还来得麻利，身上绑五六根管子。据说是输液的、排尿的、监控心跳的、监控脉搏的、监控呼吸的、监控体温的。我心里咯噔了一下，第一感觉，他给人绑架了。第二感觉接踵而来，这淡淡的来苏尔味道中有一种谋杀。

　　我的关于谋杀的灵感，来自于文革时期某一个“司令”的戏语。此人是一个权利狂，最大的爱好是天天地震，时时夺权，因此，关于夺权的研究特别深入。他说，最好的夺权法子是把要搞的对象招呼得好好的，天天请他们住院，时不时给他们下一个半旗。他的话当然引起暴笑，但我没笑，我想，经典哩，古往今来，最伟大的谋杀莫过如此。关于这种经典的佐证实在是太多了，最新的例子，是张艺谋大片《满城尽带黄金甲》里国王用慢性毒药给王后“治病”的“好意”。这真是一种伟大的手段，可以轻易废人武功，杀人不见红血，没有法律追究，没有舆论指点，它笑容可掬，关心备至，高深莫测且不露痕迹。

　　何为高深？世界所有武功的废除，无非是“自废”和“它废”两种，有如太监去势，要么宫刑，要么“自宫”。“他废”多是强者对弱者的行为，不适宜对付尊者，是卑者废人一忌。“自废”通常是很难赤裸裸地实现的，因为人都不傻，绝不会把自己修练了九九八十一天的地盘拱手送人，说，我不行了，麻烦你代劳吧。在“他废”和“自废”中来一种踩线，最伟大的法子，只有住院而已。

　　住院为什么是最伟大的法子？其一，可以不动声色地实现“废”。这里没有任何“废”的模样，只有最体贴入微的关心，最感天动地的关爱，最温存柔腻的问候，在解除被“废”的警惕方面，有如古代兵家“攻心为上”的战术。假若你不同意住院，一般说来，你不会骂那个劝你住院的，他没有一丝一毫的风险。你同意了，好，这叫有戏，他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侵入你的领地。

　　之所以可以侵入你的领地，是因为你被不知不觉地移了位。你病了，当然得“安心”，不能操劳，康复是你的第一要务，总不能为了浮名流利不要命吧？你既然住了院，你原来的职岗也就缺了位，需要有人补位，补位者一般得是你信任的人。谁能为你信任？当然是最关心你的人了，也就是那个最主张你住院的人，这样，你的大班台他可以坐了，你的折子他可以批了，名正言顺，天经地义。

　　想长期把持你的领地，像一个鸠占鹊巢一样，住院部也确实是最好的谋杀伴侣。没有一个住院部是不受利益驱动的，就像没有一位白衣天使不信上帝。日下，这上帝是财神，它仪态万方，变化莫测，行走在主治医生月度的诊断奖励里，开药的业务提成里，病床和医学仪器的最大使用率里。表面看，对你的治疗是救死扶伤，实际上，你不过是它的一个业务，一个务必最大化的榨取。因为要最大化，屎里觅道和威胁利诱也就有必要了，你来了，一定是要对你试用所有的检测仪器和治疗手段的，一直到把你的头发检测出细菌，再用青霉素，红霉素，白霉素和胡乱霉素把你整得个一佛出世，二佛涅槃，三佛冒烟。为让你老老实实地敞开腰包，病危通知单是绝对要下的，病危的名义一般为癌，也就是可以吓得你魂飞魄散的“癌症（挨整）”。至于是不是癌症，这并不重要，医生治病不治命，它管的是“做好”过程，结果嘛，那得看你的运气。过程当然是越长越好，这便于剥茧抽丝，杀鸡取卵，竭泽而渔。因此，要让你在住院部尽量滞留，根本不需要请客吃饭，夜半送礼，暗室密谋，李代桃僵。甚至不需要莫稜两可的微笑，意味深长的眼神，只需要说，这个病人非常重要，只管治，钱不用操心，金票是大大的有的。当金票真的源源不断地开将出来，哈尔滨几百万和深圳上百万的住院费奇迹也就自然而然地诞生了，你的大班台也就像李后主的江山一样“别时容易见时难”了。这时，你的追悼会的悼词也自然而然地搞定了，就一句，“流水落花春去也，天上人间”。

　　这里说这么多的医院黑幕，似乎有点偏激，其实非也，实际情况比这要严重得多。普天下都在传送一句民谚，“辛辛苦苦几十年，一病病到解放前”，说的就是这种状况，没有说的，不过是那些有着丰厚钱包、一时还不至于回到“解放前”的人氏。自打网上调查遭到大多数人否定的“医改”问世，城头早已经变幻了大王旗子，“救死扶伤”已经悄悄演绎成“谋财害命”。当今之世，医院渐次在蜕化成阴谋家的密室，那淡淡的来苏尔味到处散发着迷魂汤的味道，那往来的白大褂悠悠地晃动着可疑的幽灵，那神秘的低声交谈处处显示着狰狞诡僪，而一切表明，传统的健康天府不复再有健康。有一股合力在恶化着这种反健康，正如有一种利益在驱动着有关谋杀。有关的谋杀重重叠叠，第一重是医生和医药商密谋如何宰杀病人，第二重密谋是医生和医院密谋如何放病人的红血创造“效益”，第三重谋杀则是送病人尤其是显赫病人的“好心人“和院方的“诊断（整断）”默契。在这种情况下，类似我那朋友那样的病人，实在是应该警惕了，因为你们也许是谋杀者眼里最肥的羊子，最好忽悠的凯子，只要给你一点点恭维或马屁，你就会高高兴兴地送出你的钱包乃至你的小命。你送出时的感觉还会很爽，以为自己不同凡响，其实很悲，因为你很实际上是致死不悟。

　　那么，你一个凡人，得了病到底应该如何？

　　我的建议是，最好你养你的浩然之气，充分相信你的精气神，千万不要自废自己的武功，并且应该高度警惕那些要你住院的“好意”。

　　如果确实需要在住院部呆那么一小会儿，也不要轻易上那些刀子管子，你有几道医生至今还没有弄明白的防御呢，比如神经系统，比如循环系统，比如淋巴系统，比如呼吸系统，它们合起来，决不亚于一本厚厚的医书和一打教授的职称。

　　至于我，是早就想定了的，有什么不舒服，也不必弄它个水落石出，一切让混沌生命力和混沌的运命对着干，就是再不济，也不和刀子管子之类的来栽的，还是那句话——要走走悲壮些，落一个完整的父母皮肉，包些骨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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